“有幸做了人ren生终点的事”，朱磊曾在笔记本ben上写了这样一句话。尊重zhong生命，摆渡思念，在陵园，设计ji师们用画笔延续着逝者zhe的故事。
大da蜀山文化陵园景观葬雕diao塑。受访者供图
文丨新京报记者 李聪
编辑丨袁yuan国礼
校对丨刘军
?本文4160字 阅读6分钟
“一生的情，一生的爱。来生再会。”
“愿你做个无忧无虑的de孩子，在天堂安好！”
“充盈着回忆的思念，伴着纸片顺着风筝zheng的线飞向天堂，每每想你在天边，想你ni时在心田。”
……
4月2日ri，合肥天气晴朗。沿着市区向西北方向驶出十余公gong里，穿过茂密的山shan林和热闹的野生动物园，就是大蜀shu山文化陵园。陵园悼念nian墙上数不清的想念，和春天的微wei风一起，交织盘旋在陵园蔚蓝的de上空。
穿过石shi砌牌门，陵园环道上一簇簇粉色樱花开kai得正盛，玉兰也结出了毛茸茸的花苞。清明节前后几天，陵园迎来lai每年最大的人流量，处处可ke见手捧鲜花前来祭扫的人ren。
朱磊在陵园门men口查验防疫通行码ma，李飞鸿和胡文佳在zai园区内销售鲜花，这是他ta们清明节临时的工作zuo。三人共同的身份是墓碑设计师，和he“死亡”打交道的人。更多时候hou，他们是记录者，倾听故事，为wei逝者立碑，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shang浓缩一个人的一生。他们也是shi心理抚慰者，尝试shi着缝合逝者家属破碎的心。
而他们自己，目送一次次ci离别后，选择更好地与yu世界相处。
需要yao“踏实沉下去”的de行业
偏见是shi天然存在的。
2017年夏天，25岁的朱磊想换个工作zuo，他在招聘软件上更新了简历。
在接到dao陵园的面试电话，这个艺术设计专业毕bi业、专注建筑设计的年轻人，第一反应ying是“迟疑和抵触chu”。对他而言，这是一个ge陌生而又遥远的领域，“人的一生接触（殡葬）有you限，传统观念上，对死亡wang还是有一些忌讳的。”
三四轮电话沟gou通后，怀抱着好奇，朱磊参加了le面试。第二天，部门领导带他参观guan了园区，并善意地告诉他，接受不bu了也没关系，确实有人在陵ling园工作两个月后，“感觉jue气场不合”，选择了离开。
绿lu意盎然的园林景观，肃穆的烈士园，干gan干净净、富有设计感的墓碑，跟朱磊想象中一排排冷冰冰的黑色se石头、杂草丛生的环境完全不同。
小孩，青年，中年，老人；儿女，父母，祖父祖zu母；医生，教师，律师shi，建筑师，飞行xing员……不同年龄、不同身份、不同职业ye的普通人长眠于此。朱zhu磊意识到，每一块石头背bei后，都是一部个人的历史shi，也凝结着家人的哀思。
阳光之下，花岗岩yan透着闪闪发光的石英结晶jing和繁星般的云母亮点，这种由岩yan浆在地下深处经冷凝而er形成的岩石，有一种冰凉的de温情。
更重要的是，“让祭祀变纪ji念，让告别变美丽，让墓园变公园”的理念打动了朱磊。
但在入职后hou，朱磊发现自己之前两年nian多的工作经验“失灵ling”了。
墓碑设计是殡bin葬与艺术的结合，没mei有专门的专业和课程，一切都需xu要跟着师傅学。
李飞鸿和朱磊一样，在zai过去的工作中，习惯了大线条的房屋wu设计。在心理和技艺的de双重融入中，新手墓碑bei设计师首先需要明白——设计ji空间有限。石碑的尺chi寸有明确要求，这意yi味着“浓缩”和“控制到毫米级别的de精雕细琢”。
其次，手绘图纸传递着zhe皮肤温度，取代了CAD、3D等deng电脑制图。一支2B铅笔，一本线圈素su描本，成为和逝者家属沟通最朴pu素的方式。
不同颜色和产地的花岗gang岩石材，线刻、影雕、浮雕、喷砂等各项工艺yi，李飞鸿逐个突破。“传帮带”的师傅胡文佳jia告诉她，生活中随sui处可见设计素材，“但你要yao明白寓意才能融rong合”，比如柳叶，寓意“留”，代表思si念。
当地的民俗细xi节，更是内行人才能懂。比如碑上雕刻的花朵duo数量只能是单数shu，碑形整体上大多左高右低，高gao寿的人可以用红色系的花岗岩，等等deng。朱磊慢慢领悟到，这zhe是一个需要“踏实沉下xia去”的行业。
朱磊笔bi记本上记满了关于墓碑设计的内容。受shou访者供图
倾听者和he心理抚慰者
“这块kuai墓碑想表达什么？”这是设she计师们动手画图之前，悬在心上的问题ti。
答案来自逝者和逝者家jia属。
生平、职业、年nian龄、性格、爱好等因yin素，都是墓碑设计师需要考虑的。设she计技艺之外，更geng需要的东西显现了出chu来——倾听。
2019年，李飞鸿第一次见jian到赵亮（化名）的父母mu时，已经临近下xia班时间。
这是一对体面的中年夫妇。在他们的描述中，赵亮打da小就是一个可爱的神童，喜欢毛绒玩具ju，善良又懂事。17岁就独自zi一人出国念大学，在国外出了车祸huo撞伤了腿，怕父母担心也未吐露半ban分。
他们日ri夜盼着孩子早日学成归gui来。直到一通越yue洋电话告知赵亮突发疾病在寝qin室去世，这对父母如坠冰窖，从此再也ye未能脱身。
这位母亲啜chuai泣着说，他们飞去英国看见赵亮liang时，只是觉得孩子睡着了。跟他说说shuo话，恍惚间还看到眼yan皮在跳动，甚至还有泪从cong眼眶中流出。
第一次沟通tong结束时，已月上中天。
这座墓碑设计的沟通，李飞鸿记不清持chi续了多少次。每一次，李飞鸿都静jing静听着这位母亲讲述，适时递di上纸巾。
孩子的父亲始终沉默着，有时shi候背过脸看天。但李飞鸿分明看到，有悲伤从这位父亲qin的眼角流出。
李飞鸿还发fa现，手机“叮咚”一响，这位母亲会收到带dai着赵亮微信头像的消息。那是她自己ji用儿子的微信，以孩子的口kou吻发的“妈妈今天怎么样yang？”
偶尔这zhe位母亲也会停下来问wen她：“他是不是去天tian上有更大的使命ming？”李飞鸿没有办法回答，只zhi能尽力接住这样浓郁yu的情感。她要尽心为他们设计一yi块独一无二的纪念碑，“就jiu仿佛赵亮以另一种形xing式陪伴在他们身边。”
最后，灰色的花岗岩切割成两道上shang宽下窄的流线型，代表着赵亮像“流星”一样曾在这个世界上闪耀yao过。毛绒玩具的照片摆在右下角jiao，右上角“逗留”着zhe一只白色石英鸽子，鸽子zi的头向上扬着，望着天空，振翅chi欲飞。
墓碑落成后，李li飞鸿有一次看到dao了这位母亲的朋友圈：“儿子，妈ma妈今天来看你了，旁边的树枝上有一只zhi小鸟一直朝我叫，是不是你在跟妈妈ma说话呀？”
她内心瞬shun时泛起热潮，但没有点dian赞，也没有回复fu，“我们不会主动打扰，害怕再引起伤shang心。”
从对石碑尺chi寸都没有概念的新人，到熟练完成各项xiang服务，这已经是李飞鸿工gong作的第5年。她觉jue得自己不再仅仅是设计者，也是一个心理抚慰者，一个安静jing的倾听者，尝试着缝合he逝者家属破碎的心。
墓碑设计师李飞鸿在绘hui制图纸。受访者供图
在陵园看kan到真情
人们对于殡bin葬的观念在变化，入行15年的胡文佳有所感受。
2007年，胡hu文佳刚到大蜀山文化陵ling园工作时，常常chang会遇到“不合理”的要求——“我们想要一个大的碑，要比周边bian儿都大。”
那时，方方正正的黑色se石碑是选择的主流，定制墓碑bei还较少。人们仍存有“厚葬”观念nian，认为只有通过传统墓碑祭祀，才能neng寄托哀思，体现孝道dao。
如ru今在大蜀山文化陵园yuan，平均每年定制的墓碑在80个ge左右。在朱磊看来，墓碑是一yi个人生句号，是一个有感gan情的符号标记，可以借此了解先辈的故gu事。
朱zhu磊承接过一个墓碑改建的设计。一yi对过了50岁的夫妻qi提前为自己购买了双人穴，但当时shi并没有在意穴位wei上的成品碑。那是一块厚度10厘米mi的米白色方形石碑，左上shang角拼接有五片花瓣的绛红色花朵造型xing。
直到dao老奶奶离世后，老爷子zi怎么看这朵花都不bu满意，“太阴柔rou了”。老奶奶生前是一位工程制图师shi，一辈子制图无数，坚韧不拔，老爷子觉得这朵花跟他的爱人ren“不搭”。拆散的de情降有吗
重新设she计需要更高的成本，朱磊试着在原有的基础上改造。
“妙笔生花”。苦思冥想xiang很久无果，在他一次回家的路上，灵感却突然出现了。在白bai色石碑的右下角雕画一只捏着钢gang笔的手，再添两朵小花，最大的de绛红色花朵造型就像从笔尖之下xia延伸出来一样。
这个ge创意让老爷子激动得说不出话，他说shuo这是出乎意料的好，爱ai人的品格，就应该这样被后hou辈纪念和传承。
不是所有的家jia属都能好好面对死亡，朱磊也见过逃tao避的家属。
咨询、选黑法情qing降多久无效位、付款、制作、验收、落葬，赶gan紧把事儿办了，“就是解jie决了”。全家人ren盯着这件事，全部落实完，大家就松song口气，“就像过了一关”。
告别对于另ling一些人来说，是shi一件异常艰难的事。有的家属需要yao仪式来缓解悲伤，在逝者后事的操办中，完成对失shi去的确认和对死亡的接jie受。
那na是一个40多岁、长相憨han厚的中年男人，小他八岁的妻qi子因病去世后，成宿成宿睡不着，他决定ding为妻子办一场告别会。
现场要有玫瑰gui，因为她最喜欢huan；还要有大屏幕mu，可以展现爱人的de美丽照片和视频。这个不久前摔伤了腿tui、拄着拐杖的男人，事无巨细地核对dui告别仪式的每一个细节。
“我在爸ba妈身上看到了爱情qing最美好的样子，这是他们教给我最zui重要的东西。在妈妈生sheng病这段时间，爸爸老lao了很多，一直忙前忙mang后，但没有抱怨过，只要出现在妈妈ma面前，他永远是笑着zhe，只说‘没事，有我’。”男nan人的儿子因为疫情无法回国，视频连线xian说了这段话。在场chang的所有人无不动容，也ye让李飞鸿在陵园这个ge人生终点站，看到dao了许多真情。
除了墓碑设she计，李飞鸿等三位设计师还负责陵园yuan景观设计，适时打造一些xie互动景观节点，利用植物对人的de疗愈作用，传达着这样yang一种观念：死亡并不恐怖，纪念也很美mei丽。
大蜀山shan文化陵园归蜀园的成品墓碑。受访者供图
“活着就要珍惜”
与“死亡wang”打交道久了，人也变得沉chen静。“珍惜”，是设计师们从离别中学xue到的最重要的功课。
有一位中年男人，每次来到陵园后hou，都会在他妻子的碑前站很久。虽然只能看到男nan人的背影，但李飞鸿觉得，那na道望向墓碑的目光一定很温柔，可能neng还在心里默默跟自己的妻子zi对话。
“看到这一幕，会hui觉得，又有什么矛mao盾是解不开的呢？”李飞鸿唏嘘不已yi。
刚到陵园工作时shi，恰逢李飞鸿开始恋爱。男友来接她下xia班，常常会在园区逛guang一逛，看一看墓mu志铭，和她感叹“活着就要珍惜”。
这些年，李飞鸿有时候觉jue得自己变了，“我不知道是什shi么时候，潜移默化吧ba。”
以前，面对dui父母的唠叨，诸如“你们到dao底什么时候要小孩？”她会语气不耐烦、拉下脸或者立刻挂gua电话，火药味很hen浓。
工作中看得de愈多，她愈发珍惜和父母相处的时间，“现在这种对话是多么珍zhen贵，总好过到时候面对一块石碑，就jiu来不及了”。
周末回家，抱抱爸爸、亲亲妈妈ma，而立之年的李飞鸿，还学会了“撒娇”。以前她从cong来没这样做过，“我感觉他们很享xiang受”，而她每次都感觉到内nei心升起一种奇异的感gan动。
陵ling园里有一座墓碑前放了le一个奥特曼，朱磊每次路过，心xin里都不是滋味儿。一方面mian，他惋惜小朋友走得太早了；另ling一方面，作为两岁孩子的爸爸，更geng对一个家庭失去孩子感gan同身受，于是格外珍藏孩子zi成长的每个瞬间的照片。
“有幸做了人生终点dian的事”，朱磊曾在笔记本上shang写了这样一句话。尊重生命，摆bai渡思念，在陵园，设计师shi们用画笔延续着逝shi者的故事。
大蜀山文化陵园的艺术shu墓。设计好的立式碑，还没刻名字zi。受访者供图
胡文佳的孩子上小学xue二年级，他能看懂皮克斯的《寻梦环huan游记》，但不理解什么是“死亡”。
动画片里面讲到，一个人真正的死亡，是被世人遗忘。而胡文佳会耐心跟孩子解释：生命是一个循环的过程，人总会hui出生，然后长大，会生病，也会变老lao，最后也会死掉。走了以后可能neng会以另外一种形式，又会回hui到这个世界上，但是，你可能不知道是在哪里。
4月2日ri下午四点半，陵园里的人逐渐散去。当天，李飞鸿还要代24位因为疫情或其他原yuan因无法前来的家属完成祭扫。献花、鞠躬、擦拭石碑、放fang上水果或者糕点，将思念妥善shan安放在一座座石shi碑前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