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(ruo)问古今兴废事,请君只看洛阳城。
今河南洛阳市境内,有两处古(gu)洛阳城遗址静静矗立,悄然记录着繁华(hua)过往。相较于隋唐洛(luo)阳城遗址的雍容华贵,汉魏洛阳城(cheng)遗址却显得更加沧桑,充(chong)满历史的厚重感。白云苍狗,繁华易逝。这座始建于西周(zhou)时的古城,曾在(zai)540余年的都城岁(sui)月中几经沉浮、屡遭损毁;所幸其生机(ji)不绝,并先后成为东(dong)周、东汉、曹魏、西晋和北魏等多个政(zheng)权的首都。
汉魏洛阳城遗(yi)址。来源/纪录片《国宝档案》截图
其中一道“生机”,来自于(yu)三国时代的曹魏政权。昔董卓入(ru)京,废帝鸩后,又避关(guan)东联军之伐,于退守长安(an)前纵火洛阳,“悉烧宫庙官府居(ju)家,二百里内无复孑遗”。千年古都(dou),付之一炬;以致汉献帝东归后,也只(zhi)能暂住在城西故中(zhong)常侍赵忠宅。而洛(luo)阳宫之重建,便始于武帝曹操、成于文帝曹丕、兴于明帝曹叡。
建安元年(196),曹操迎天(tian)子至许,“奉天子以令不臣”,借(jie)颍川之利经略河(he)南。九年(204),曹操破冀州、拔魏郡,下邺城,逐渐将政治、军(jun)事重心转移至邺;至十八(ba)年(213),曹操“进公爵(jue)为魏王”,建魏王国,“始(shi)建魏社稷宗庙”。尽管如此,曹丕(pi)在取代汉祚后,仍将首(shou)都定在了洛阳。
兜兜转转十几年,洛阳再次胜出。它到底有什么魅力,能让曹丕放(fang)弃经营十几年的(de)邺城而再次选择它呢?
如何选择都城说(shuo)是“放弃”,倒(dao)也不妥。因为曹魏名义(yi)上的都城,共有五个。
案《三国志·文帝纪》:“(曹丕)改许县为许昌县。”裴松之注引《魏略(lue)》曰:“改长安、谯、许昌、邺、洛阳为五都……”可(ke)知曹魏五都分别为谯、许、邺、长安、洛阳。除首都洛(luo)阳外,其余四都可理解为“陪都”。
曹魏的五个都城。底图/谭其骧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
为什么要选(xuan)择这五个地方?郦道元《水经注·浊漳水注》载:“魏因汉祚,复都洛阳,以谯(qiao)为先人本国,许昌为汉之所居,长安为(wei)五京之遗迹,邺为王业(ye)之本基,故号五com都。”长(chang)安不仅是西汉首都,还是挟(jia)制关中、陇右地(di)区的军事重镇,战略意义可见一斑;只是谯县虽为(wei)曹氏祖地,却并无太大作(zuo)用,当为曹魏迎合汉代颇为(wei)流行的五行学说而设。
与之相比,许、邺、洛阳三都(dou)曾做过曹魏政权(quan)的军事、政治中心,地位也(ye)相对更高。自汉献帝迁都至许(xu),此地便是朝廷(ting)所在,曹操为汉司(si)空,开府治事,谋取(qu)河南,仍需汉政(zheng)府发出命令。对于这种情形(xing),曹操并不满意(yi):在割据势力林立的情况下,想要北定(ding)中原,当以邺城为根基。然而,北方(fang)大定后,邺城的条件又比不上洛阳了(le)。这又是为什么呢?
历史地理学家谭其(qi)骧曾说:“每一个王朝的宅都,只能是根据当时的主要矛(mao)盾,选择比较有利的地(di)点。首都的选定一般都反映了该(gai)时期总的形势,反过来,首都的(de)位置也对此后历史发展产生一定的影响(xiang)。”
曹魏(wei)政权从许到邺,再从邺迁往洛阳,正是(shi)为了应对不同形势(shi);以此为前提,再综合经济(ji)、战略、地理、政治等多个因素(su),即可得出“最优解”。
从许都到邺城曹魏政权的(de)发展,离不开三个阶段。
第一阶段(duan)始于建安元年(196),曹(cao)操迎奉天子都许。此前,许县为颍川治下,政治资源优越。故(gu)曹操令荀彧负责典(dian)举,招揽大批“汝颍奇士(shi)”为己所用。汉时,河南地区的发达地(di)段当属洛阳一带;但也正因如此,它才(cai)会受到董卓荼毒,并成(cheng)为乱世各路军阀争夺的(de)焦点。许昌远离这种纷争,受破(po)坏程度较轻,更有利于日后发展。
在“奉天子”当年,曹操(cao)还采纳枣祗、韩浩的建(jian)议,一边投入军(jun)队,一边又招募流民在许下屯田;同时又兴修水利(li),挖掘运河粮道(dao)。此举颇有成效,“其时岁则大(da)收”,“得谷百万(wan)斛”。在击败袁绍后,曹操花(hua)费数年时间攻破冀州,拿下邺城,曹魏政权的第(di)二个阶段,由此之始。
影视剧中,奉天(tian)子以令不臣的曹操。来(lai)源/电视剧《三国》截图
曹操将自己的霸(ba)府(从司空府到丞相府(fu))转移到邺城,无疑是明智之(zhi)举。一方面,随着曹操权势越来越(yue)大,其与汉献帝以及一干旧臣的矛盾(dun)逐渐不可调和,国舅董(dong)承曾以献帝“衣带诏”为由,联(lian)合刘备、种辑、王服等朝臣密谋诛(zhu)曹,即为明证。另一方面,袁绍虽亡,袁氏余(yu)党尚在,仍掌控着不小力量,随时有可(ke)能反扑。再加上(shang)虎视眈眈的乌桓、鲜(xian)卑各部,曹操势(shi)必要花费更多时间,方能将其一(yi)一清扫。这正是曹操建安五年(200)击败袁绍,却在建安十三年(208)才荡平北方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当(dang)然,若无邺城为基,曹操花费的时(shi)间或许会更长。如前所述,邺(qiu)城之所以会成为曹魏政权的奠基(ji)之地,根本原因在于:邺城在交通、地理、经济等方面都有突出优势,这就(jiu)让曹操在征讨北方其他(ta)割据政权时占尽了先机。
顾祖禹《读(du)史方舆纪要》云:“夫邺倚太行(xing),阻漳、滏,夏、商时固有都其地者。战国之世,赵用此以拒秦,秦(qin)亦由此以并赵。汉之末,袁绍不能有其险也,入于曹操,遂能雄长中(zhong)原。”
太行山脉(mai)西麓地势险峻,为并州屏障,其东麓却(que)地势平坦。邺城居于此,北经邯(han)郸直达幽州首府,南渡黄河行至河内、东郡,毗邻青、兖、徐三州。陆路之外,邺城还与漳、洹、黄河等水系相连。曹操移居此地后,继(ji)续兴修水利、挖沟造渠,充分发掘了(le)邺城的水陆交通网络,从而提高(gao)了钱粮、物资的运输效率。
邺县及周围水系。来源(yuan)/谭其骧 《中国历史(shi)地图集》
邺(qiu)城不仅是北方的交通枢(shu)纽,还被誉为“天下之重资”,经济条件(jian)不言而喻。有河北平原与(yu)诸水系加持,邺城自先秦时便以物产丰(feng)盈、人口稠密、储备雄厚著称。曹魏(wei)经学家卢毓(卢植之子)评(ping)曰:“东河以上,西河以来,南河以北,易水以南,膏壤千里,天(tian)地之所会,阴阳之所交,所(suo)谓神州也。”
冀州优渥的水土资(zi)源,让邺城得以快(kuai)速发展;而邺城的发达,也进一步带(dai)动了冀州。及至汉末乱世,“冀州民人殷盛,兵粮优足”“带甲百万,谷支十年”。邺(qiu)城的战略意义,可见一斑。尤其是在军阀混战(zhan)、群雄割据时期,邺城凭借其四(si)通八达的交通枢纽地位,更让其成为乱世中的必争(zheng)之地。汉末袁绍据冀州时,其谋士沮授曾描绘出一副(fu)战略蓝图:
“虽黄巾猾乱,黑(hei)山跋扈,举军东向,则(ze)青州可定;还讨黑山(shan),则张燕可灭;回(hui)众北首,则公孙必丧;震胁戎(rong)狄,则匈奴必从。横(heng)大河之北,合四州之地,收英(ying)雄之才,拥百万(wan)之众,迎大驾于西京(jing),复宗庙于洛邑,号令天(tian)下,以讨未复,以此争锋,谁能敌之?”
可惜袁绍终究未能把握住优(you)势,终为曹操所败。而后者在击败自己(ji)的头号大敌后,也曾举棋不定:接下来,是继续北(bei)上,一鼓作气解决掉袁氏余党?还(hai)是乘胜南下,讨伐荆州(zhou)刘表与渐成气候的江东孙氏?
对于曹操的犹豫(yu),荀彧力主前者:“愿(yuan)公急引兵先定河北,然后修复旧京,南临荆(jing)州,责贡之不入,则天下咸知公意(yi),人人自安。”在其劝说之下(xia),曹操“远交近攻”,对(dui)于北方的袁氏余党与刘表,予以(yi)数次打击;同时又册封(feng)孙策并与之联姻,试图暂时稳住江(jiang)东孙氏。
曹操将日后的作战方(fang)略确定为“先北后(hou)南”后,便开始利用邺城的交通优势进(jin)行作战。历史上,曹操数(shu)次北征,皆是以邺城为中(zhong)心。在进行战斗后,他又(you)会立即返回邺城进行修养与补给,并为(wei)下一场战斗做好准(zhun)备。
曹操以邺城(cheng)为中心出兵平定北方示意图。来(lai)源/宋杰《三国(guo)兵争要地与攻守战略研究(jiu)》
需(xu)要补充的是,曹操若继(ji)续坚持都许,将会面临着“汉臣反(fan)扑”与“运输不便”两大棘手难题。更(geng)为关键的是,许都还(hai)将受到来自荆州、江东的威胁。如官渡之战前夕,孙策“阴欲(yu)袭许”;刘备寄居荆州时,也曾劝说(shuo)刘表偷袭许都。这些枭雄对(dui)许都虎视眈眈,不仅是因为其为天子所居之地,是(shi)名义上的“汉都”,也是因(yin)为其为曹操老巢,拥有出色的经济条(tiao)件与交通优势。是以,曹操(cao)将大本营安置在邺城(cheng),便能有效提防(fang)南方势力的偷袭。而曹操身在邺城,也能兼顾到许;纵使(shi)其临时有变,他(ta)也能率军迅速赶赴战(zhan)场。
从邺城到洛、许尽管定都邺(qiu)城好处良多,但(dan)曹丕登基后,仍将(jiang)洛阳定为实际意义上的首都,此为曹魏政权发展的第三个阶段。乍(zha)一看,这似乎是曹丕的决定;实际(ji)上,曹操尚在人世时,就已经(jing)打算将军政中心逐渐转(zhuan)移回洛阳了。日本学者(zhe)安田二郎也认为,定(ding)都洛阳是曹操的既定方针。
建安二十四年(219),曹操兵败汉中,“引军(jun)还长安”,十月“军还洛阳”,次(ci)年正月再次“至洛阳”,旋即“崩于洛阳”。裴松之(zhi)注引《曹瞒传》曰:“王更修治北部(bu)尉廨,令过于旧。”又曰(yue):“太祖自汉中至洛阳,起建始殿(dian)。”曹操年轻时曾任洛阳北部尉(wei),他命人修缮自己昔日的办公地点,无可厚非;但其(qi)所修建始殿,却在日后成为曹丕、曹叡“朝群臣”之地,这就不是临(lin)时起意了。
影视剧中,曹操在洛阳宫殿设宴。来(lai)源/电视剧《军师联盟》截图
据历史(shi)学者陈苏镇推测:“重要性仅次于建始(shi)殿的两座建筑(指崇华、嘉福二殿(dian)),应当也是曹操时着手或计划修建的(de)。”崇华殿为文帝理(li)政之地,犹如“办公(gong)室”,曹丕临终前(qian)在此任命司马懿、曹真、陈群为辅政(zheng)大臣;至于嘉福殿,则为其寝宫。这几座重要宫殿皆出自曹操(cao)之手,足见他对洛阳宫(gong)重建计划的重视(shi)。
此外,汉中太守张鲁投降后(hou),曹操曾将汉中数万户百姓迁(qian)至邺城、洛阳,亦能说明曹操晚年对洛阳的刻意经营。甚至可以说,曹操这(zhe)些举措,正是“向世人透(tou)露要恢复洛阳作为全国(guo)政治中心的意向”。如此一来(lai),曹丕践祚之后才会秉承其父遗(yi)志,定都洛阳,并继续向河南地区迁(qian)徙大量士家。
曹操、曹丕父子对都城(cheng)的选择,彰显出曹(cao)魏政权战略重心的南移:北方大(da)定后,邺城的作用相对降低;面对(dui)东吴与西蜀的联盟,曹丕定都洛阳,方能更快、更及时地应对吴蜀两国。这与曹操以邺城为王基之地的逻辑,是(shi)一致的。
洛(luo)阳既然能成为东汉首(shou)都,其在经济、地理、政治上的优越性(xing),便毋庸赘言。我们更应当重视:曹丕(pi)迁都洛阳,于曹魏(wei)政权的发展有何益处?
一是(shi)更好地配合南下战略。诚然,邺城(cheng)的交通优势突出(chu),但曹丕要征讨东吴,它难免鞭长莫及(ji),远不如洛阳乃至许昌方(fang)便。上文已述,位于江东的孙(sun)策曾“阴图袭许”,说明江东对许昌能(neng)形成一定威胁;反过来(lai)看,曹魏若从许昌或是洛阳出兵,也能快速集结军队,并利(li)用周围漕运优势,对东吴形成有(you)效打击。
洛阳周边(bian)河流分布图。来源/周勋《曹(cao)魏至北魏时期洛阳用水研究(jiu)》
换言之,许(xu)、洛同样能承担交通枢纽的地(di)位,从而减轻物钱(qian)粮、物资在运输上的压力。历史上,曹丕数次(ci)征讨东吴,皆是以洛阳、许都为根据地(di)。正因如此,曹丕代汉以后,被冷(leng)遇多年的许都反而有兴起趋势,它承(cheng)担了一部分都城的军政职能。
曹丕广陵之役(yi)示意图。来源/宋杰《三国兵争要地(di)与攻守战略研究》
曹(cao)丕三道征吴路线示意图。来源(yuan)/宋杰《三国兵争要地与攻守战(zhan)略研究》
二是曹魏出于正统观的(de)宣扬。洛阳自古以来被视为“天下(xia)之中”,占据地理上的(de)正统。见上文所引,沮授(shou)建议袁绍“复宗庙于洛邑”,荀彧(yu)主张“修复旧京”;以及(ji)诸葛亮北伐前所作(zuo)《出师表》,亦是以“兴复汉室(shi),还于旧都”为口号。可(ke)见在天下士人心中,洛阳(yang)的正统地位深入人心。
曹丕代汉,仍(reng)面临一些压力,所以他迁都至洛(luo),并提升许昌(汉帝(di)所居之地)的政治地(di)位,都能有效宣扬(yang)其法统与地理上(shang)的双重正统。反观偏安一隅的(de)吴蜀两国,因缺少地理上的正(zheng)统,不得不大量遥(yao)领与虚封本国官员,以彰显其“不弃是土”的决心(详见:凉州是(shi)曹魏地盘,刘备怎么还(hai)能任命马超为“凉州牧”)。
值(zhi)得一提的是,洛阳在汉时本被称(cheng)作“雒阳”或“雒邑(yi)”。汉以火德自居,故“洛”去“水”而加“隹”。至曹(cao)丕代汉,以土德自居,谓“土(tu),水之牡也,水得土乃流,土得水而柔(rou)。故除‘隹’而加(jia)‘水’,变‘雒(luo)’为‘洛’”。以火生土,是为五(wu)德相生,意喻汉魏更替乃是和(he)平禅让,二者为相(xiang)生关系,方可证魏之正朔(shuo);然洛阳为“水”,水克火,有“灭火(huo)”之意,这竟又成为五德相(xiang)胜了……
参考文献:
1、陈寿撰,裴松(song)之注《三国志》,北京:中华(hua)书局,1982.7
2、顾祖禹:《读(du)史方舆纪要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9.9
3、陶贤都:《魏晋(jin)南北朝霸府与霸府政治研究》,长(chang)沙:湖南人民出版社,2007.3
4、田余庆:《秦汉(han)魏晋史探微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1.6
5、谭其骧:《长水集续编(bian)》,北京:人民出版(ban)社,2011.9
6、朱子彦:《汉魏禅代与三国政治》,上海:东(dong)方出版中心,2013.5
来源:国家人文历史(shi)
作者:瀛洲海客
编辑:邓汝(ru)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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