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字与表音的拼(pin)音文字相异的一个突出方面是具(ju)有独特的形态美(mei)。希腊字母、拉丁字母、斯拉(la)夫字母、阿拉伯字母、朝鲜字母等(deng)等,用几十个字母,排列组合成各自的(de)文字。汉字则在(zai)方块形内以一种潜在着的审(shen)美理想,精巧建构,不仅(jin)使汉字成为记录语言的(de)符号,而且使这符号本身具有独(du)特的形态美,而(er)且com汉字中又含有深层(ceng)的意蕴美。书法家又对汉字种种美(mei)进行卓越的创造,一字(zi)可以有千种意态,一字可以传(chuan)达万种风情,一(yi)代有一代创造,一家有一家的(de)创造!
汉字(zi)有形象意境之美。构成(cheng)汉字符号的物质形式是字形,汉(han)字的字形是以象形为基础的。现在能(neng)看到的最早的较成熟的汉(han)字是甲骨文。甲骨文已(yi)具备“六书”,以象形字最(zui)为突出。这表现在两方面:一是所(suo)占比例很高,约近百分之八十;二是许(xu)多象形字近于绘画(但(dan)并不等于绘画,而已(yi)是文字)。在甲骨文中,人体的眉、目(mu)、耳、手是象形,动物的牛、羊、虎(hu)、鹿是象形,植物的木、禾(he)、米、黍是象形,自然的山、水(shui)、云、电是象形,事物的舟、车、井、田是象形,如此等等,不烦列举,“画成其物、随体诘(ji)诎”,是共同的特点,创造了(le)生动的汉字形象美。甲骨文(wen)中其他 “三体”,也(ye)是以象形为基础的。会意字,往往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象形符号组(zu)成,形符亦由象形符号充当。
汉字从甲骨(gu)文而演变为金文,继而(er)为篆书、隶书、行草、楷书,原(yuan)先甲骨文的象形意味渐为减少,到(dao)楷书已基本上看(kan)不出汉字的象形来了。其中隶变是一个历(li)史的转折,而楷书又是(shi)一变,先前汉字的象形面目已难(nan)认清,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。美学家(jia)宗白华说:“中国字(zi)在起始的时候是(shi)象形的,这种形象(xiang)化的意境在后来 ‘孳乳浸多’的‘字体’里仍然潜存着,显示着(zhe)形象里面的骨、筋(jin)、肉、血,以至动作的关联。后来从象(xiang)形到谐声,形声相益,更丰富了 ‘字(zi)’的形象意境,象(xiang)江字、河字,令人仿佛目睹水流,耳(er)闻汩汩的水声。”( 《艺境》)宗先生的深刻,不仅在于(yu)揭示了象形字的形象,而且(qie)进一层显现了形声(sheng)字(占汉字绝大比例)的形(xing)象意境美,那种(zhong)在视学形象与听觉形象的联觉(jue)之中表现出来的美! 汉字,独体的(de) “文”,合体的“字”,将(jiang)天地万物的生命形象、韵(yun)律、音响摄取,融铸成形象意(yi)境,可感,生动,丰富!汉字是将文字符号与艺术符(fu)号共载一体之内,始终(zhong)结伴而行,形成了与其它纯粹表音文(wen)字不同的二重组合。
结构的多(duo)样和谐美,作为(wei)汉民族思维载体的汉字又反(fan)映出我们民族独特的审(shen)美思维,其结构是多样和谐的美。其一(yi),齐整与参差相结合的美。从甲骨文(wen)开始,汉字不管象什么形,或大(da)或小,都是用一(yi)个方块形来作为基本框架,这种特征(zheng)决定了几千年来汉字始终是方块字。每一汉字都显示其方(fang)正的平面形,从而表现出齐整划一的(de)美来。然而,汉字简至一划,繁至数十(shi)划,因此几乎各个汉字内部(bu)均有一番细密的策划,包含着变(bian)幻的参差美。若从形体结构(gou)的流变史言,那末甲骨文中的(de)各字异状,大小(xiao)不一,横竖不一,正(zheng)反不一,今日之齐整(zheng)划一又是从参差发展而来,并且在齐整划一里面包含着更(geng)高层次的经过提炼、选择的参差(cha)之美。其二,部分与部分间(jian)的和谐美。汉字在笔划(hua)的基础上构成偏旁、部首等,然后(hou)有机地组成汉字。象形者摹示实(shi)物,在随体诘诎中显示其和谐。指事(shi)者,会意者,形声(sheng)者,则是象形部分与指示符号、象形部分与象形部分(fen)、象形部分与声旁的(de)密切缔结,部分与部分在指向同一(yi)意义上有机地统一起来。“末”与(yu) “本”都是由“木”和指(zhi)示符号两部分结合成,但指向意义(yi)不同,一字示其梢,一字示其(qi)根,从而形成“末”“本”两种结构,各显示其部分向(xiang)结合的有机性,和谐美。其(qi)三,整体上一与(yu)多的秩序美。数以万计的汉字显示其内(nei)部结构的秩序美,基本(ben)上由 “六书”条贯之。“六书”有“四体二用”之说,真正产生(sheng)新结构的是象形(xing)、指事、会意、形声四体,转注、假借只是(shi)用字方法,然而四(si)体又全是以象形为根本,因此汉字(zi)便表现出由象形之 “一”——演为 “四体”之“四”——化为汉字之 “万千”,充分(fen)显示了 “一”与(yu)“多”的美学原则。这些都表明(ming)了汉字结构的美是多样的而又和谐(xie)的。丰子恺先生曾说过“世界各国(guo)的文字要算我们中国字为最美(mei)术的。别国的字,大都用字母拼合成,长短大小,很不均齐。只有(you)我们中国的字,个个一样大小,天生(sheng)成是美术的。”( 《丰子恺论艺术》)确实,汉字呈方块形,除形成(cheng)大小一致的整齐以外,还由于不(bu)管字是繁或简,都得在限定的方块(kuai)中调整布局,安排重心。这就含有艺(yi)术的因素。
汉字潜(qian)隐着深层意蕴之美。汉字独(du)特的形态美也体现了我们(men)民族认识世界的(de)抽象概括能力,在结构的(de)美中还含有深层(ceng)的意蕴美。这种意蕴美包含形式美、结(jie)构美、生命美、流(liu)动美。文字学家(jia)姜亮夫曾分析汉字形态的基本精神,论道: “是以象征性的(de)线条,带了一些(xie)象征作用的符号,而以(yi)写实的精神来分析物象以定一字之(zhi)形的。故亦得总结(jie)为汉字是写实主义与象征主(zhu)义的结合的一种文字”,“从汉文字的全部或整体来看,整(zheng)个汉字的精神,是从人(更确切一(yi)点说,是人的身体全部)出发(fa)的,一切物质的存在,是从人的眼所见、耳所闻、手(shou)所触、鼻所嗅、舌所(suo)尝出发的(而尤以(yi) ‘见’ 为重(zhong)要)”。(姜亮夫 《古(gu)文字学》)汉字结构精神,这种深层(ceng)意蕴美是与中国古代哲学、美(mei)学中的 “人本位”相契合沟通的。以 “人”和 “人生”为本位的思想、性格与我(wo)们的民族紧相联,而鲜(xian)明地反映、渗透在哲学、美(mei)学中,又反映、渗透于汉字的结构形(xing)状中。在汉字的结构形状中,古代(dai)取象于天地间万物,从中感(gan)知到自然之美,而且与自然保持一种(zhong)微妙的关系。在甲骨文中,“虎”有(you)虎形,“鹿”有鹿形,“鱼(yu)”有鱼形,“鸟”有鸟形,各示(shi)其特征及美,虎之斑纹(wen),鹿之双角,鱼之乐水,鸟(niao)之丰羽,反映出(chu)各自的自然美。然而古人又把人与万物相联系,发现人与万物间确有某种内(nei)在的同形同构的关系,从而(er)在汉字中又“人化”之。姜亮夫先生曾说: “譬如一(yi)切动物的耳目口鼻足趾爪牙,都(dou)用人的耳目口鼻(bi)足趾爪牙为字,并不为虎牙立专字,不为象鼻、豕目、鸡口(kou)、驴耳、鸮目、鸭趾立(li)专字,用表示人(ren)的祖妣之且匕作兽类两(liang)性的差别等等,从不为某种禽兽(shou)的特征器官,特造专字,偶然为牛鸣(ming)造个牟字,……然而吠也、鸣也,乃至(zhi)鸡之喔喔,鸟之喈喈,龙吟虎(hu)啸,莫不与人之口同用口,狼心、豕脑(nao)、马肝、牛肺、草心(卷施草拔心(xin)不死),枞,松叶柏身;桧,柏叶松身(shen)(《释木》),……自藫(tan)至此《尔雅释草》草木禽兽,有子有孙,有父有母,有子有女(nu),说是喻辞,固然简单明了,然何以不(bu)造个虎牙喻牙,象鼻喻鼻(bi),驴耳喻耳,猪嘴喻嘴,岂(qi)不更表特性,而一定要搏(bo)鸡也无能的人爪作(zuo)一切爪,跑不及犬的人足作一切足,赶老鼠皮也赶不上的衣作一切衣,曰:汉字不用其物的特征(zheng)表某一事,只是用 ‘人本’的所有表(biao)一切,这还不是人本而何?”(同上书)这一点实在很重要,但往往在书学研究中被忽略(lue)。为什么历代书(shu)论中存在着这样的事实(shi),即是把书法“人(ren)化”,把书法看作(zuo)是有筋骨,有血肉,有呼吸,有神情,有生命(ming)的人的形象?为什么一而(er)再、再而三地为书法家(jia)和书论家所乐道、所美化?这就是(shi)汉字是象形的,而(er)汉字的象形又是人(ren)本的。汉字结构的这种精神促使了(le)汉字在书家笔下的升华,而这种(zhong)升华又是朝着艺术(shu)的象形、顺着人本这一审美(mei)方向进行的。
数千年的书法家对于汉字的(de)种种美质又进行了热情卓越的创(chuang)造。他们将汉字构成血肉灵魂共(gong)具的生命形象,表达自己的审(shen)美理想,启示生活(huo)的内容和意义。这种汉字的书写美(mei)是别的拼音文字所无法企及的。
书法家用毛笔(bi)运行构成线条,流出万(wan)象之美、心灵之美。用笔有轻重(zhong)、方圆、徐疾、中侧、藏(cang)露等等区别,于(yu)是在错综融合之中,便(bian)显示了形质、节奏的(de)种种变化,表现出线条的美、字形的美(mei)和丰富的内心情感。从甲骨文契刻的直(zhi)线折线,到小篆的圆转曲线,到(dao)隶书的蚕头燕尾式的波动线,到草书的优美的蛇形曲线,中国人不断(duan)地用笔创造着汉字(zi)书写中的线条之美,用美的(de)线条构成汉字的一(yi)个个艺术生命形象。
书法中的结体美,具(ju)有十分丰富的创造。各种书体,如(ru)草、篆、隶、真、行,都有各自(zi)的美学规律。书(shu)法的结体美,可以比(bi)之建筑,一字就像一座建筑,有栋梁椽(chuan)柱,有间架结构,有重心,且(qie)又各字不同,而各放异彩(cai)。宗白华先生揭示道:“中国书法里(li)结体的规律,正象西(xi)洋建筑里结构规律(lu)那样,它们启示着西洋古(gu)希腊及中古哥提式艺术里(li)空间感的型式,中国书法里的结体也显(xian)示着中国人的空间感(gan)的型式”,“是(shi)一种 ‘书法的空间(jian)创造’”。《艺境》书法构体的美,还可比之自然界的最高创(chuang)造物——人体之美。宋(song)代沈括说:“譬如(ru)西施、毛嫱,容貌虽不同,而皆(jie)为丽人。然手须是手(shou),足须是足,此不(bu)可移者。作字亦然,虽(sui)形体不同,掠须是掠,磔须是磔,千变万化,此不(bu)可移也。若掠不成掠,磔不(bu)成磔,纵具精神筋骨(gu),犹西施、毛嫱,而(er)手足乖戾,终不为(wei)完人。”( 《梦溪笔谈》)人体与(yu)字体,古代书家(jia)发现其同构的奥秘,人之手足眉目犹(you)如字之撇捺点划,人之精神气质犹如(ru)字之神情风采,字之美(mei)者犹如人之美者若西施、若毛嫱。字成了一种生命结构美,成了一种完人之美。杜子劲说:“写汉字象叠罗汉,有立的,有(you)卧的,有披肩的,有伸脚的,不(bu)但要整齐,还要叠成花样,而且是好(hao)多种不同的花样(yang)。”(杜子劲《汉(han)字在书写上的缺点》,《中国语文(wen)》1954年12月(yue)号)这又显示人体(ti)美的结集,不仅(jin)一个字可以看成一(yi)个完美形神兼具的人,而且一(yi)个字中每一点划都看成了(le)一个个人,从而一字是(shi)众多罗汉叠成的艺术(shu)整体美! 一种充溢着阳刚之(zhi)气的集体之美!
书法(fa)家不仅用美的原则创造汉字笔画、结体(ti)之美,而且将一个个(ge)汉字连缀成美的整体,体现整(zheng)体的美。这是书法艺术中属高(gao)层次的美。古人论书以章法(即布白)为首要大(da)事,只有在这里创造了高水准的美,这(zhe)一书家才算是真(zhen)正创造了书艺的美。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被誉为历代(dai)书法中的神品,就是在布白上成功(gong)地创造了美。董其昌在《画(hua)禅室随笔》中评道(dao): “右军《兰亭序》,章(zhang)法为古今第一,其字皆映带而生(sheng),或小或大,随手所如,皆(jie)入法则,所以为神品也。”书(shu)法艺术的布白,集多数之字成(cheng)一行,集多数之行成一(yi)幅,连贯、参差、飞动、变(bian)幻,其中的美妙,口笔难详。书家已充分注意到字与字(zi)空白中的美妙,字中(zhong)空白的美妙,行间空白的美妙,以及整幅中空白的美妙。因(yin)此提出著名的计白当黑的黄金原则(ze)。他们灵眼了得,在这些空白(bai)间流荡着气息、洒落(luo)着光彩、充溢着精神、跃动着灵魂、显示着美!